这组汇率与货币系列评论,一共写了50篇。本文是小结。原本没有计划写那么多,可是写着写着,有待探查的题目不断跑了出来。是的,本系列的重点不是评论,而是探查。主要是想弄清楚两件事情:其一,吵得沸沸扬扬的人民币汇率,究竟是怎样形成的?其二,汇率机制怎样成为中国货币制度的一个组成部分。回头看,算一个特点吧:十数万字的汇率与货币评论几无一处讨论货币政策,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开放时代我国的货币制度。
当然知道货币政策很热门。处在我们这个有人称之为“布林顿森林体系II”的时代,全世界流通的货币都是“法定不可兑现货币(fiat money)”,供应多少皆由各国货币当局说了算,货币政策想要不热门也难。君不见,又一波欧美债务-经济危机袭来之际,美联储主席的政策宣示俨然更多了几分“一言而系天下安危”的味道。也不要怪人家拿腔拿调,美联储的货币政策动向,松松紧紧之间,的确对全球投资、贸易和增长有着十分巨大而敏感的影响。中国呢?总量全球第二,增量如宋国青说过的那样,早就天下第一。因此之故,中国货币政策是松是紧,关心者日众,影响力与日俱增。
但是个人之见,货币政策却没有多少可供探查的余地。从一面看,货币政策是松是紧,变化的动力机制比较简单明了。无非就是价格驱动:物价涨得凶,货币偏紧;反之,物价总水平下去了,名义经济增长率也下去了,就要考虑刺激啰。比起其他经济政策,譬如为什么允许民营开矿,然后又把人家赶出来;房产证加添配偶名字要不要缴税之类,货币政策变化的依据较为清晰,没有多少探查的必要。从另一面看,物价水平的变化究竟到了哪一个点位才引起货币政策的调整,又受货币当局得到的信息质量、处理信息的能力、对经验教训的感知,以及关键决策人的私人知识和个人直觉有关,常常深不可测——局外人就是执意于客观的探查,也难以入手。
笔者是杜润生门下的经济调查员出身,除了探查,对别的事情兴趣不大。既然货币政策说浅了无须探查、说深了又无从探查,那不妨把这个科目搁一搁吧。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人民币汇率升值与否的争议显示了一个广阔的待探查领域:那么多中外名家吵来吵去的人民币兑美元的汇率,到底是怎样形成的呢?这就是本系列评论开篇题目的由来——“口水能定汇率吗”?该文从一个简单的常识出发,因为所谓的人民币对美元的汇率,不过就是1个美元能换几块人民币,不过就是货币市场上的一个成交价。方方面面对这么一个价不满意,入市出价不就得了?为什么那么多君子动口不动手,“升值”、“反升值”地大打口水仗,就是不到市场里去出一个价?我声明,这个问题看似冲着别人而去,“说到底是冲着自己来的”,因为未经认真的探查,我自己也并不了解,“在每个平常交易日的早上9点15分,由中国人民银行授权中国外汇交易中心公布的那个‘美元对人民币汇率的中间价’(2010年4月12日为1美元对人民币6.8259元),实际上到底是怎样形成的?”
探查的结果,人民币对美元的汇率是在中国的一个市场里形成的。该市场就是“中国外汇交易中心”,总部在上海外滩,其前身是汇率双轨制时代的“外汇调剂中心”。这是一个会员制的高级交易所,由具备外汇业务资格的银行和金融机构会员们,携带企业和个人结汇所得的外汇入场,彼此交易外汇与人民币的头寸。惊动世界的人民币汇率,就是在中国的这个银行间市场里每日每时交易的产物。
说市场这里也真是个市场,有供给、有需求、买卖各方竞价成交。不过这个市场也具中国特色。一个特色明显,由于人民币还不可自由兑换,所以人民币兑美元和其他外币的交易,仅此一家,在国际上别无分店。持美元者要购人民币,惟有到中国来,在纽约、伦敦、法兰克福和东京都不能如愿以偿。后来在香港倒是开了一个口子,不过香港也是中国的一个特别行政区。此特色,解释了为什么人民币汇率问题常常被高度国际政治化,压人民币升值的外国政要一个接一个。用本系列的直白方式发问,你们要人民币汇率大幅度升值,大手拿美元买人民币就是了,何苦吵吵闹闹的?人家的回答也许是,在他们那里买不到人民币!讲过的,真正的釜底抽薪之道,是全球哪里都可以买到人民币,管他升值派还是贬值派,一概请到市场里出价,免得在会见厅里施压。
还有一个特色更为重要。外汇交易中心由央行管理,而后者又入场交易,且是中国外汇市场里的最大买家。这就更值得探查:央行这么一个国家机关,一不抽税、二不做生意,哪来的购买力天天在外汇市场上大把购汇?调查的结论是它动用了基础货币(来源是货币发行加法定债)。“基础货币”从央行的门出来,入了售汇给央行的商业银行的账户,就成为所谓“高能货币”,因为商业银行把款项贷出去人家再存进来,可以“创造货币”。再加一条中国特色,条条块块的政府都可以征用农民的土地,押到银行来借贷,让中国的货币创造更上一层楼。
这么一个变化,量小了无伤大雅。可是中国的开放是一个大国在人均收入很低水平上的开放,很快就在国际竞争中发挥出惊人的比较优势。1990年中国的净出口不过510亿人民币,占年度GDP的2.6%,可是到了2004年,中国净出口就超出1万亿人民币,占GDP的5.4%;到2008年,中国净出口2.4万亿,占GDP近9%。反映到货币运动上,央行的资产负债表上增长最为迅猛的当数“外汇占款”——央行从商业银行那里购买外汇占用的基础货币。大家可以看央行网站公布的数据,2010年末我国外汇占款22万亿人民币,比8年前的2002年净增近20万亿。“高能货币”更加势不可挡,2010年末我国的广义货币(M2)存量72.3万亿人民币,比2002年末净增了53.8万亿。
货币流程根本改变。原来央行发出货币,主通道是借款给商业银行,后者再把钱贷出来,市场上就有钱用了。次通道是借钱给财政,特别是在财政入不敷出的年份。可是1994年中国对建国之后历次高通胀的教训痛定思痛,由全国人大立法,禁止央行对财政透支,把上述那条货币小通道堵住了。大体是从2000年开始,央行借钱给商业银行的通道也开始大反转,变成商业银行大把借钱给央行!探查过了,央行天天、月月、年年向商业银行购汇用的基础货币,在资产负债关系上,是央行的负债。当央行购入的外汇越来越多的时候,商业银行就成为央行的净债主。
了不得的货币运动翻转。如果说有哪一个词汇最为传神,那么我以为就是“央行被动发钞”。第一次听到前央行副行长吴晓灵女士讲这个词时,就觉得准,并以为没有在第一线承受过巨大压力之辈,讲不出这么一个词来。“被动”者,由不得你也。究竟有多少外汇流进中国,究竟央行为购汇要担负多大的基础货币负债,再也不是央行“主动的货币政策”的结果。这也是央行承担动用基础货币维系汇率稳定职责的逻辑结果。人民币汇率水平一旦成为政策目标,进多少外汇就决定了央行“被动吐出”多少基础货币。
又管本币币值稳定,又管汇率稳定,央行能不能一身二任呢?探查的结论是,这要看年头。1997年中国出现通缩,外加亚洲金融危机雪上加霜,内需不足。在那样的情况下,人民币在主动大幅度贬值之后并入市场之轨,与美元挂住,对出口有大帮助,对稳定各方预期也大有帮助。但经过几年努力,特别是经历国企大刀阔斧的改革、中国正式加入世贸,以及刺激内需政策收到效果之后,2003年中国已走出通缩,并面临内外需求过旺的新问题。这也是余永定、宋国青分别在2003年提出人民币主动大幅升值建议的背景。从货币角度看,就是别指望钩住美元就保得了人民币的币值稳定。中国是大国,不是香港那样一个小经济用货币局制度靠美元约束港币就可以的。大经济还是要有约束得住自己的货币制度,任由汇率机制充当事实上的发钞机制,美元不毛还好,美元毛了,人民币怎么维系自己币值的稳定呢?
可惜直到今天,中国还是没有过得了这道关。不错,2005年7月以后人民币兑美元持续微幅升值,累积起来对缓减人民币超发的压力不无小补。否则,倘若还是8.26元人民币兑1美元,今天中国的日子要怎么过?但是,人民币微幅升值并没有解决货币机制和货币制度层面的问题。在短期效果上,这些年人民币微升究竟能不能抵得住美元累贬的程度,还有疑问。否则,满街的“输入型通胀”,究竟是从哪里跑进中国来的?至于持续微升带来全球人民币升值的稳定预期,更是大麻烦。当今世界,贸易是小头,资本流动是大头。汇率预期指挥千军万马流入中国,那摸着不热的“热钱”要怎样应付才好呢?
事实上,汇率机制仍然是今天中国货币制度的组成部分。央行还是每日每时被动吐出基础货币来购汇,同时又衡量通胀形势,决定把多少吐出去的货币再“对冲”回来。抛开细节不谈,央行的“对冲”工具无论是提升法定储备金率还是发行不同期限的央票,都是央行的负债。这里带出一个“深层次”的问题:央行负债在理论上是不是国家债务的组成部分,在实践中要不要纳入财政预算管理?这不是小问题,因为以国家信用为基础的货币制度,财政稳健永远是货币稳健的保障。
实际的情况是,汇率维稳作为政策目标持久实施,却没有财政预算覆盖该政策的成本。那就是经济学家喜欢问的,收益脱离了实际成本的约束,行为会怎样?讲过了,那会累积“炒豆归己,砸锅归人”的道德风险。思想舆论方面也一样,“坚决顶住人民币升值的压力”看起来英雄极了。问题是,靠口水和文章是顶不起人民币汇率的。真要顶,还要靠物质力量。最可靠的当然是真金白银。没有,法定信用货币也可以顶一阵。最后要转了一大圈才发现,所谓“顶住人民币升值压力”的,讲到底还是靠国内通胀顶下来的!后来连美国政客都拿这一条做他们国内的工作,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英雄们情何以堪?
一番探查之后,问题提上了台面。既然挂美元的人民币汇率机制被动放出过量货币,甚至危及到人民币本币的币值稳定,为什么就不能考虑改一改?“大刀阔斧改汇率”,就是这样提出来的。不过我的主张,还不是一早上就大幅提高人民币汇率的水平,而是考虑根本改革人民币汇率的形成机制。说简单也简单,因为要点就是中国货币当局目标过多,除了《人民银行法》规定的“维护人民币币值稳定,以此促进经济增长”,还要拿基础货币大手购汇,然后又要把多放出去的货币收回来。还是回归单一目标吧,就是守住本币币值,对得起天下持币人。汇率维稳,不妨从已有的流动性里找出路。横竖作为政策目标,一定要在预算里留有足够的实施政策的资源。具体来源,无非是预算拨付(委托央行也可)、专项发债(特别欢迎主张人民币绝不升值的中国公民和外国专家带头认购)、国企利润(似乎比上缴财政技高一筹)。其他来源还有,包括国家减持金融和一般国企的股份、社会管理收益(如道路拥挤收费之类)。反正原则就是一条,要在已经发出、已经创造出来的货币里打主意,筹措大手购汇,即维系人民币对美元的汇率稳定。读者或问:如果一切潜在可能都用尽,仍然筹不足购汇款项,那又怎么办?我也答了:那就让汇率升吧。因为那才是更完全意义上的“市场汇率”,至少与维护人民币币值稳定这一更为重要的目标,不再矛盾与冲突。
那也才有完整意义上的“货币政策”,因为货币当局的全部工作注意力,集中于维护货币币值的稳定。这件工作的意义重大,因为事关整个国民经济运转的交易费用。使命之艰巨不是因为技术方面有解决不了的困难。真正的难处,是如何以有效地资源约束无穷无尽的人类欲望。我不相信为货币选锚有那么的复杂与神秘。货币史的教训说,困难的是如何防止一个经济迫于短期的压力,把好端端的或至少尚可用的货币之锚白白给废了。这方面,控制现代货币机器的国家欲望的管理,显然是难中之难、重中之重。还是那个命题,稳健的货币来自稳健的财政,而财政的稳健要靠制度保障。
最后讲几句全球货币格局。美元的地位是历史形成的,不会一天就终结。不过由一个国别货币同时充当全球储备和结算货币,却从第一天起就含有内在的麻烦。何况,一币独大下的国家欲望的管理,对西方选民政治来说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反正屈指一算,尼克松总统宣布关闭美元按当年布雷顿森林体系承诺之价换黄金(1834.50,4.40,0.24%)的窗口,已经过去了40年。美元没有因此而倒,堪称奇迹。但是美元开始摇,却是不争的事实。最重要的是摇出了欧元,也是上世纪人类经济生活中的大事件。可惜欧元冲击还未见最后成功,它自己就开始摇了起来。问题是一样的:管不住国家欲望,不可能有可靠的财政,因此断然难有可靠的货币。
这就带来一个全球货币前途的大问号。在所有的不确定性当中,我看唯此为大。中国要怎样打算盘?人民币有没有机会?这是大家不能不关心的问题。个人之见,全球化非要全球货币的配合不可。大路径也许就是两条。其一是开会开出一个国际货币来,如凯恩斯当年在布雷顿森林建议过的那样。其二是若干个国别货币竞争全球货币的地位,在竞争中互相约束,防止国家欲望的管理失控。事情太大,中国应该在两方面都有所准备。积极参与G20的对话和谈判,积极参与国际货币新秩序的形成,这方面已经有好的开头(标志是人民币纳入国际特别提款权)。人民币国际化,则是第二手的开端。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奠定确保人民币币值稳定的货币制度。真希望我的看法是过于保守了:本国人民还在用我称之为“民间金本位”的货币,走向国际不免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