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帆：当华盛顿关掉了华尔街

1914年6月28日，当裴迪南大公夫妇遇刺的消息传到美国纽约证券交易所的时候，股市好像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7月23日，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提出最后通牒，华尔街感觉势头有点不妙。7月28日，奥匈帝国对塞尔维亚正式宣战，华尔街这才如梦初醒，股市应声下跌。当日，纽约股市下跌3.5%。国际局势越来越紧张，报纸上已经传来德国和俄罗斯调集部队的消息，华尔街彻底慌了神。7月30日，纽约股市下跌6%，这是自1907年3月14日美国股灾以来最大的单日下跌幅度。
　　7月30日傍晚，一群华尔街巨头在摩根银行聚会。老J. P. 摩根已经在1913年去世，现在掌舵的是J.P.摩根二世。尽管这帮金融家们已经惊慌失措，但他们还是故作镇静，经过商议，大家觉得没有必要关闭纽约证券交易所。7月31日早上，就在开市之前半个小时，摩根二世接到一个电话。他越听神色越凝重。放下电话，摩根二世赶紧召集纽约证券交易所的董事会成员们开会。离开市不到15分钟的时候，董事会决定，关闭纽约证券交易所。这一关就是四个多月，直到12月12日才重新开门。这在纽约证券交易所的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
　　多年之后，摩根二世才透露，这个电话是美国财政部长William G. McAdoo（小威廉•吉布斯•麦卡杜）打过来的。McAdoo明确指示摩根二世，马上关掉纽约证券交易所。
　　为什么华盛顿要把华尔街关掉呢？
　　McAdoo并不关心股价下跌，但他关心是谁在卖出美国的股票。眼看着一场世界大战就要打起来了，欧洲各国急需用钱，欧洲的投资者也纷纷逃向“安全资产”的避风港。欧洲投资者开始抛售手中持有的美国股票，换回黄金。当时，纽约股市上最重要的行业是铁路。欧洲投资者持有大约40亿美元的铁路股票，如果他们卖掉其中的25%，就可以把美国国民银行体系总共持有的1亿美元黄金全部搬走。7月下旬的最后一周，美国流向欧洲的黄金就已经超过了2500万美元。McAdoo知道，美国的金融体系已经是命悬一线，所以他果断下令，关掉电闸。
　　其实，为了防止黄金外流，美国还有一招，那就是退出金本位制。就像艺人出轨一样，这当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一般来说，是可以得到大家谅解的。但是，McAdoo有更大的野心。他不仅是要避免金融危机，而且，他想要借这次机会，让美国能够超越英国，掌握国际金融霸权。
　　可是，美国当时还是一个孤悬海外的债务国。美国还没有完全走出1907年金融危机的阴影。美国在过去半个多世纪，几乎每隔十年就爆发一次金融危机。美国连一个中央银行都没有。美国凭什么跟英国竞争？
　　McAdoo也深知美国的软肋。他要求关闭纽约证券交易所的一个重要考虑，就是赢得时间，好让美联储尽快成立。美国在1836年之后就没有中央银行了，所以在将近七十年的时间里，美国的金融市场像得了疟疾一样不停地打摆子。1873来了一次金融危机，1884年又是一次，1893再来一次，1907年来得更加猛烈。1907年爆发金融危机的时候，要不是老摩根拔刀相助，美国恐怕到现在都恢复不了元气。总是等到牛羊丢失了，才想起来关门。1913年12月13日，美国国会终于批准了《联邦储备法》，但组建美联储还有很多具体的工作要做。
　　按照《联邦储备法》，McAdoo作为美国财政部长，是美联储主席的当然人选（是的，他是美联储的第一任主席，沃尔克和格林斯潘的前辈。美国到了20世纪30年代，为了避免美联储受到过多的政治干预，才不再让财政部插手央行事务）。但还得再有六个董事，才能把班子搭好。1914年6月15日，威尔逊总统提名五位候选人：加利福尼亚大学的经济学教授Adolph Miller（阿道夫•米勒），来自阿拉巴马州伯明翰的银行家W.P.G. Harding（威廉.P.G.哈丁），美国财政部副部长Charles Hamlin（查尔斯•哈姆林），威尔逊的好朋友、International Harvester Company的总裁Edward Jones（爱德华•琼斯）, 以及Kuhn, Loeb的合伙人Paul M. Warburg（保罗•沃伯格）。前三位候选人很快得到了国会的同意，但到后两位候选人却卡壳了。农民们强烈反对Edward Jones,因为他的公司在卖农用机械的时候总是把价格定得出奇地贵。Warburg先生则是讨厌国会议员愚蠢而又傲慢的做派，他拒绝到国会作证，觉得那是一种侮辱。国会也不喜欢Warburg。一位议员毫不掩饰地说：“他是个犹太人、德国佬、银行家和外星人”（he is a Jew, a German, a banker and an alien）。好事多磨，Warburg先生最后终于让步了，威尔逊也提出了一个新的人选，Frederic A Delano（弗雷德里克•A•德拉诺）。1914年10月10日，由七位成员组成的美联储第一任董事会正式宣誓就职。在合影的照片上，McAdoo坐在前排正中的椅子上，左臂戴着个黑色的袖箍。他的岳母，威尔逊总统的太太在四天前刚刚去世。
　　McAdoo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仅仅把纽约证券交易所关掉并没有解决问题。关掉股市固然制止了黄金外流，但也造成了国内的资金紧张。很多银行凄凄惶惶，生怕再像1907年那样，遇到挤兑风潮。McAdoo心中自有主张。1907年美国金融危机的悲惨局面震撼了美国政界。1908年，美国国会通过了一项《奥德利奇瑞兰法案》（Aldrich-Vreeland 法案），这项法案规定，在紧急状态下，美国财政部可以印刷钞票，帮助银行体系度过难关。当这个法案通过的时候，金融危机已经差不多风停雨歇，所以美国财政部印好的应急货币还都整整齐齐放在仓库里，这次正好被McAdoo派上了用场。
　　但是，这个武器用起来还是不够趁手。按照最初的法案，像美国当时最大的National City Bank，还有大通银行等这些大银行都无法接受财政部的救助。于是，McAdoo紧锣密鼓地游说国会，希望能够修改《Aldrich-Vreeland 法案》。其实，还不等国会批准，McAdoo已经把印好的应急货币装上了车子，整装待发。8月3日国会批准了《Aldrich-Vreeland 法案》的修改。8月4日，McAdoo就用大型邮车，浩浩荡荡地把这些应急货币运到了华尔街。这一宏大的场面吸引了很多路人围观，而这正是McAdoo想要的效果。他用这种方式告诉人们，不必有任何恐慌，财政部的4600万美元已经运到了华尔街，美国绝对不会重蹈1907年的覆辙。
　　McAdoo的奇招生效了。美国金融市场很快恢复了平静。但是，问题还是没有完全解决。为了维持金本位制的信誉，美国必须偿还欠欧洲投资者的债务。美国欠欧洲的到1914年底之前应偿还的债务总计5亿美元，但这就算耗尽美国所有的黄金储备都远远不够。McAdoo马上召集各大金融机构，共同建立了“黄金池”，美国财政部则公开声明会支持“黄金池”。这一做法安抚了市场，使得美元汇率很快止跌反弹。
　　但McAdoo知道，要想彻底偿还欧洲的债务，必须要靠扩大美国对欧洲的出口。怎么办？往欧洲卖粮食和棉花。8月14日，他召集了一批商人，告诉他们，“要多多准备船只，把我们的粮食棉花运到欧洲市场”。为了鼓励美国的出口，很快又成立了战争风险保险局（Bureau of War Risk Insurance）。战争风险保险局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支持美元在国际贸易中的结算。
　　到1914年年底，美国已经逐渐度过了难关。银行不再申请要用应急货币。美元开始走强，黄金外流也停止了。从1915年开始，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出现。
　　起初，美国是个债务国，很快，美国成了国际金融市场上最重要的贷款人。在1915年之前，外国政府和企业也曾在华尔街融资，但他们只想跟美国人借钱，不想要美国的货币。1915年之后，美元取代英镑，成了大家都追捧的“安全资产”。到美国借钱的越来越多，而且，他们开始在借钱时开始使用美元。先是中国、阿根廷、智利。1915年10月，英国和法国向美国借了5亿美元，摩根集团帮英法两国发行的是面值从100美元到1000美元不等的美元债券。这次美元债券的发行，大大提振了纽约金融市场的士气。从1915年1月1日到1917年4月5日美国对德宣战，外国投资者在纽约共发行了总值为5.16亿美元的美元债券。美国超过英国，成了世界上最大的贷款者。在国际贸易中，人们也越来越喜欢使用美元。当时，美国和英国都实行金本位制，但显然，美元对黄金更为忠诚。美国取代英国成为世界金融霸主，经过了很长的时间，这个接力棒直到二战之后才正式交到美国手中，但美国和英国的金融较量，在1915年就已经见了分晓。
　　这一切，都是因为McAdoo的果敢和坚毅。McAdoo并非金融专家，他早年做律师，后来开始承销铁路股票。为了更好地推销铁路股票，他日夜研究美国的铁路体系和各个铁路公司，最后成了一个会走路的美国铁路百科全书。后来，他自己投资铁路，第一次投资失败了，几乎让他倾家荡产。但他仍然矢志不渝，最后成了休斯顿-曼哈顿铁路公司的总裁。在他的提议下，修建了从曼哈顿到新泽西的第一条客运铁路，在当时轰动一时。也正是因为这条铁路，让他有幸认识了时任新泽西州长的威尔逊。1913年，McAdoo当上了威尔逊总统的财政部长。他更成功的是把威尔逊的女儿，小他25岁的Eleannor（埃莉诺）追到了手。
　　这段历史告诉我们：真正的领导力就是越在危机关口，越要用超越平凡的标准要求自己。
　　作者注：本文取材于William L. Silber, When Washington shut down Wall Street. Silber 是纽约大学Stern商学院教授，曾在美国总统经济顾问委员会和纽约储备银行做过顾问。他最近的一本书是关于保罗•沃尔克的传记。《当华盛顿关掉华尔街》写得非常生动，除了写McAdoo是如何处理1914年危机的，书中还介绍了美国1907年金融危机的教训，以及英国如何在捍卫金本位制和放弃金本位制的选择之间痛苦地挣扎。
(责任编辑：邓新华) 原标题：何帆：当华盛顿关掉了华尔街